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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底在中時看到的一篇文章，非常有趣，找到電子檔就放了上來，其實這樣的故事就像《新藝術故事》汪若蘭總編講的一樣，「這些有的沒的故事，讓藝術變得有生命與溫度了起來，而且更有趣，因為裡面多了真實人性的成份」。有趣的豈止是藝術而已，八卦密辛本來就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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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山殺人事件 文/陳月霞
翻開歷史，阿里山區有人居住不過百多年。百多年當中，無論勘查、築路、伐木或集材，事故連連，多起人員傷亡，但是求生求溫飽是每一名阿里山居民最重要、最原始的課題，所以文明世界的燒殺擄掠從未聽聞。然而，多年前在追溯阿里山林業時，父親不經意提起日治時期一起凶殺案。由於父親是在敘述森林砍伐的嚴肅話題中，以輕鬆又帶有幾分戲謔的語調將事件帶過，我也就沒當一回事。二○○四年，無意間發現日治時期的賬冊，兇手東吾市的姓名赫然在內。
這本由臺灣總督府營林局書記石田常平以毛筆手寫的賬冊，記載大正四年九月份（一九一五年）阿里山林場作業費，及經費支出憑證書。其中集材費部分，出現東吾市，職名為臨時傭，日給七毛五，費用事由為集材雜役。
◎ 息木集材法
父親說，集材作業當中最進步的「息木集材法」，就是東吾市發明的。
阿里山林場伐木後，如何將巨大笨重的原木搬運出來，一直是林場作業最棘手的問題。為了搬運森林裡動輒數千公斤甚至於數十噸的巨木，除了將原木就地剖開以利人工扛舉之外，修築木馬道將原木推拉出去，雖極為艱辛冒險，卻也是一種方式；要不也有數人一組，硬是用特殊工具或拉或勾或推地將巨木強制驅離林地。然而這種種方法，一來搬運有限，二來效率不彰，尤其必須全然仰仗體魄健壯的男工的蠻力，難怪這群勞工又叫苦力。後來有人研發機械式的搬運，以蒸汽集材機，牽動鋼索，懸空拖吊原木。這一發明果然讓原木搬運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但並不是所有的地形都適宜。為了解決地勢上的困境，又研發了「接駁式（中繼）集材法」。接駁式集材法雖然克服了地形問題，卻危機重重，數度發生意外，造成人員重大傷亡。直到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年），息木集材法的出現，無論在作業安全或集材效率上，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息木集材法，顧名思義，集材途中原木有暫停休息的機會，因此名之為「息木」。也就是說，蒸汽集材機，懸空拖吊原木，但是選擇適宜地形，暫時將伐木跡地的原木集中停放，之後再以同樣方式一齊將集結的原木一一吊出。後來更陸續衍生出二段息木與三段息木。
「伊殺過人，給人關過。」父親提東吾市的功，卻也不忘強調他的惡。
「返來大家驚得要死。」母親說，
「聽台灣人傳，東吾市要找台灣人報復，因當時日本人找無頭（兇手），聽講是台灣人去給伊報的。」母親簡單扼要點出案情，
「和頭家三人吃酒，另外兩人殺人搶錢。」
究竟怎麼回事？東吾市殺人放火好似公開的秘密，而殺人犯在阿里山區來去自如，又任要職，就讓人更費解。
◎ 凶案
東吾市像我祖父的歲數，人矮瘦古靈精。父親看到他時，是太平洋戰爭末期。如果東吾市還活著，少說也有百十來歲。大正四年東吾市只是日給七毛五的臨時傭，當時應該還是二十來歲的少年家，而息木集材法的運用是在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年）。 東吾市憑藉聰敏研發息木集材法，雖年紀輕輕，但在惜才的日本政府轄下，很快就晉升。
昭和五年（一九三一年）東吾市已擔任集材監督，轄區在眠月下線一帶的七號集材機。那年父親和祖父母住在眠月下線六號集材機的地方。
「眠月下線一個俱樂部，在千人洞起來集材機那裡，因過（昔日）眠月下線的機關庫在那裡。」父親描述事件發生的地點。七十幾年前的鐵路、機關庫（車庫）尤其是俱樂部，早已蕩然無存，推測案發地點，大約是今塔山西北面山谷。
「大剖的組頭來阿里山領錢返去。有一個日本人是頂面七號集材機的監督，和一個日本人，去伊家吃酒，吃吃就將伊摃死，將伊關在被櫥仔，放火。」父親描述得好像當年才五歲的他目睹整起凶案。
換句話說，日籍死者是俱樂部的管理員，也是大剖的組頭。「大剖」就是專司以特殊寬板巨鋸剖開原木的工人。任一苦力皆有其從屬的組頭，組頭如同老闆。這天大剖組頭到阿里山領取工人薪資，大筆現金正準備隔天發放給工人，不料當天身為七號集材機監督的東吾市，和另外一名日本人，到俱樂部來和組頭飲酒。無論是預謀或臨時起意，大剖組頭被活活打死，屍體被拖到儲藏棉被的櫥櫃裡。兇嫌還放火企圖湮滅證據。
「（兇手）爬到四十七林班，眠月下線第六號蹦坑（山洞）走上山仔起來，才跑到石猴那裡，叫『那裡火燒』，聯絡講，『火燒！緊囉！要打火！』。」 無論林班地號、集材機編號或山洞號碼，對不斷適應聚落、鐵道或森林變動的林場人員，彷若地址。雖然我不是那個年代的人，所幸已經能夠解讀父親的林場用語。
◎ 烏龍火警
父親補充說，「放火之後，從四十七林班上來，再到流龍頭，到眠月頂面，到石猴大聲喊火燒，而且還罵台灣人。因過台灣人嚇落去，都乖乖，褲穿著就叫走了（去打火），二等國民足可憐！」可想而知，兇嫌之惡形惡狀，殺人放火，還咒罵無辜的台灣人，並指令熟睡中的台灣人去救火。而台灣人只要被日本人稍一恫嚇，就乖乖就範。 「給兇做清國奴、bakayaro（混蛋），罵台灣囝仔『放屎囝仔』，用台語罵。」父親為可憐的二等國民叫屈。儘管兇嫌也和泡沫連續劇的壞人如出一轍，放火喊救火，並積極參與救火。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這場烏龍火警，很快被發現是一樁謀財害命的凶案。
「阿本仔（日本人）抓台灣人，直打直搥。」 毫無疑問，首當其衝的倒楣鬼，又是勞工階層的無辜台灣人。
「妳阿公也給叫去問。」我才擔憂，祖父如何承受此無妄之災？
父親說，「妳阿公住在這邊向。眠月下線東線與西線，西線這裡火燒，（東線）這邊才用碰碰車去拖（救火）。較無嫌疑的用問的而已。」
只是為什麼最後兇手會被供出來？
「兩個人，一個精神較弱就講出來。」 所以說先對台灣人用刑，最後連日本人也難逃逼供。
「去關，一個遂關死，東吾市到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年）才返來。」
至於東吾市為什麼被放出來？主要是太平洋戰爭正直末期，日本戰事吃緊，極需用人，遂多將囚犯假釋出來。東吾市因為具有集材專長，所以又被當局徵召回阿里山區。
◎ 歷史的誤記
「湖底一些水杉仔都舉不起來，叫伊再返來吃頭路，做監督，看湖底那些杉仔要安怎拿。」父親說，「我昭和十八年已經在公家，所以有看到伊，伊有來阿里山，來來去去，那當時正在撤（砍）杉仔，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年）杉仔一直撤，無論哪裡都講是軍用品，亂挖。」戰爭末期，日本政府非但為提供軍用材，將之前規劃存留的原始林砍伐，甚至於連保安林也不保。可以說戰爭一告急，所有周全的保林計畫皆毀於一旦。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投降。
民國卅四年（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三日，「中國行政長官公署核頒徵用日籍員工暫行辦法，飭所屬各機關如徵用日籍人員，應即詳實開列名單報請派用。」然而，東吾市不在名單之列，必須和其他日籍人士，在限期內被遣回日本。但是狡猾的東吾市，擇取了台灣人的大姓，「陳」來做掩護，自認可以以台灣人的身份賴在台灣。
「伊和台灣人做夥混熟了，將伊的姓邊仔加一個耳仔，講伊姓陳，是陳吾市，是台灣人，但無過（通過）。」
東吾市，縱使才能出眾，對林業有重大貢獻，但歷史並不站在他那邊。一場日籍人士討論林業的紀錄中，將阿里山發明的息木集材法，歸為「捐場主任的主意」。
不知道是項紀錄是否如同發現阿里山檜木森林的認證一樣？第一位發現檜木森林的日本人實際上是石田常平，歷史卻記載成小池三九郎，只因為石田常平的職務不若具備林學背景的小池。顯然，聰明過人，機敏狡詐的東吾市，終其一生並沒為自己謀得好處，給人印象，反倒是戲劇性十足的小丑。
【原載於2005/12/01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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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山殺人事件 文/陳月霞
翻開歷史，阿里山區有人居住不過百多年。百多年當中，無論勘查、築路、伐木或集材，事故連連，多起人員傷亡，但是求生求溫飽是每一名阿里山居民最重要、最原始的課題，所以文明世界的燒殺擄掠從未聽聞。然而，多年前在追溯阿里山林業時，父親不經意提起日治時期一起凶殺案。由於父親是在敘述森林砍伐的嚴肅話題中，以輕鬆又帶有幾分戲謔的語調將事件帶過，我也就沒當一回事。二○○四年，無意間發現日治時期的賬冊，兇手東吾市的姓名赫然在內。
這本由臺灣總督府營林局書記石田常平以毛筆手寫的賬冊，記載大正四年九月份（一九一五年）阿里山林場作業費，及經費支出憑證書。其中集材費部分，出現東吾市，職名為臨時傭，日給七毛五，費用事由為集材雜役。
◎ 息木集材法
父親說，集材作業當中最進步的「息木集材法」，就是東吾市發明的。
阿里山林場伐木後，如何將巨大笨重的原木搬運出來，一直是林場作業最棘手的問題。為了搬運森林裡動輒數千公斤甚至於數十噸的巨木，除了將原木就地剖開以利人工扛舉之外，修築木馬道將原木推拉出去，雖極為艱辛冒險，卻也是一種方式；要不也有數人一組，硬是用特殊工具或拉或勾或推地將巨木強制驅離林地。然而這種種方法，一來搬運有限，二來效率不彰，尤其必須全然仰仗體魄健壯的男工的蠻力，難怪這群勞工又叫苦力。後來有人研發機械式的搬運，以蒸汽集材機，牽動鋼索，懸空拖吊原木。這一發明果然讓原木搬運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但並不是所有的地形都適宜。為了解決地勢上的困境，又研發了「接駁式（中繼）集材法」。接駁式集材法雖然克服了地形問題，卻危機重重，數度發生意外，造成人員重大傷亡。直到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年），息木集材法的出現，無論在作業安全或集材效率上，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息木集材法，顧名思義，集材途中原木有暫停休息的機會，因此名之為「息木」。也就是說，蒸汽集材機，懸空拖吊原木，但是選擇適宜地形，暫時將伐木跡地的原木集中停放，之後再以同樣方式一齊將集結的原木一一吊出。後來更陸續衍生出二段息木與三段息木。
「伊殺過人，給人關過。」父親提東吾市的功，卻也不忘強調他的惡。
「返來大家驚得要死。」母親說，
「聽台灣人傳，東吾市要找台灣人報復，因當時日本人找無頭（兇手），聽講是台灣人去給伊報的。」母親簡單扼要點出案情，
「和頭家三人吃酒，另外兩人殺人搶錢。」
究竟怎麼回事？東吾市殺人放火好似公開的秘密，而殺人犯在阿里山區來去自如，又任要職，就讓人更費解。
◎ 凶案
東吾市像我祖父的歲數，人矮瘦古靈精。父親看到他時，是太平洋戰爭末期。如果東吾市還活著，少說也有百十來歲。大正四年東吾市只是日給七毛五的臨時傭，當時應該還是二十來歲的少年家，而息木集材法的運用是在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年）。 東吾市憑藉聰敏研發息木集材法，雖年紀輕輕，但在惜才的日本政府轄下，很快就晉升。
昭和五年（一九三一年）東吾市已擔任集材監督，轄區在眠月下線一帶的七號集材機。那年父親和祖父母住在眠月下線六號集材機的地方。
「眠月下線一個俱樂部，在千人洞起來集材機那裡，因過（昔日）眠月下線的機關庫在那裡。」父親描述事件發生的地點。七十幾年前的鐵路、機關庫（車庫）尤其是俱樂部，早已蕩然無存，推測案發地點，大約是今塔山西北面山谷。
「大剖的組頭來阿里山領錢返去。有一個日本人是頂面七號集材機的監督，和一個日本人，去伊家吃酒，吃吃就將伊摃死，將伊關在被櫥仔，放火。」父親描述得好像當年才五歲的他目睹整起凶案。
換句話說，日籍死者是俱樂部的管理員，也是大剖的組頭。「大剖」就是專司以特殊寬板巨鋸剖開原木的工人。任一苦力皆有其從屬的組頭，組頭如同老闆。這天大剖組頭到阿里山領取工人薪資，大筆現金正準備隔天發放給工人，不料當天身為七號集材機監督的東吾市，和另外一名日本人，到俱樂部來和組頭飲酒。無論是預謀或臨時起意，大剖組頭被活活打死，屍體被拖到儲藏棉被的櫥櫃裡。兇嫌還放火企圖湮滅證據。
「（兇手）爬到四十七林班，眠月下線第六號蹦坑（山洞）走上山仔起來，才跑到石猴那裡，叫『那裡火燒』，聯絡講，『火燒！緊囉！要打火！』。」 無論林班地號、集材機編號或山洞號碼，對不斷適應聚落、鐵道或森林變動的林場人員，彷若地址。雖然我不是那個年代的人，所幸已經能夠解讀父親的林場用語。
◎ 烏龍火警
父親補充說，「放火之後，從四十七林班上來，再到流龍頭，到眠月頂面，到石猴大聲喊火燒，而且還罵台灣人。因過台灣人嚇落去，都乖乖，褲穿著就叫走了（去打火），二等國民足可憐！」可想而知，兇嫌之惡形惡狀，殺人放火，還咒罵無辜的台灣人，並指令熟睡中的台灣人去救火。而台灣人只要被日本人稍一恫嚇，就乖乖就範。 「給兇做清國奴、bakayaro（混蛋），罵台灣囝仔『放屎囝仔』，用台語罵。」父親為可憐的二等國民叫屈。儘管兇嫌也和泡沫連續劇的壞人如出一轍，放火喊救火，並積極參與救火。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這場烏龍火警，很快被發現是一樁謀財害命的凶案。
「阿本仔（日本人）抓台灣人，直打直搥。」 毫無疑問，首當其衝的倒楣鬼，又是勞工階層的無辜台灣人。
「妳阿公也給叫去問。」我才擔憂，祖父如何承受此無妄之災？
父親說，「妳阿公住在這邊向。眠月下線東線與西線，西線這裡火燒，（東線）這邊才用碰碰車去拖（救火）。較無嫌疑的用問的而已。」
只是為什麼最後兇手會被供出來？
「兩個人，一個精神較弱就講出來。」 所以說先對台灣人用刑，最後連日本人也難逃逼供。
「去關，一個遂關死，東吾市到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年）才返來。」
至於東吾市為什麼被放出來？主要是太平洋戰爭正直末期，日本戰事吃緊，極需用人，遂多將囚犯假釋出來。東吾市因為具有集材專長，所以又被當局徵召回阿里山區。
◎ 歷史的誤記
「湖底一些水杉仔都舉不起來，叫伊再返來吃頭路，做監督，看湖底那些杉仔要安怎拿。」父親說，「我昭和十八年已經在公家，所以有看到伊，伊有來阿里山，來來去去，那當時正在撤（砍）杉仔，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年）杉仔一直撤，無論哪裡都講是軍用品，亂挖。」戰爭末期，日本政府非但為提供軍用材，將之前規劃存留的原始林砍伐，甚至於連保安林也不保。可以說戰爭一告急，所有周全的保林計畫皆毀於一旦。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投降。
民國卅四年（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三日，「中國行政長官公署核頒徵用日籍員工暫行辦法，飭所屬各機關如徵用日籍人員，應即詳實開列名單報請派用。」然而，東吾市不在名單之列，必須和其他日籍人士，在限期內被遣回日本。但是狡猾的東吾市，擇取了台灣人的大姓，「陳」來做掩護，自認可以以台灣人的身份賴在台灣。
「伊和台灣人做夥混熟了，將伊的姓邊仔加一個耳仔，講伊姓陳，是陳吾市，是台灣人，但無過（通過）。」
東吾市，縱使才能出眾，對林業有重大貢獻，但歷史並不站在他那邊。一場日籍人士討論林業的紀錄中，將阿里山發明的息木集材法，歸為「捐場主任的主意」。
不知道是項紀錄是否如同發現阿里山檜木森林的認證一樣？第一位發現檜木森林的日本人實際上是石田常平，歷史卻記載成小池三九郎，只因為石田常平的職務不若具備林學背景的小池。顯然，聰明過人，機敏狡詐的東吾市，終其一生並沒為自己謀得好處，給人印象，反倒是戲劇性十足的小丑。
【原載於2005/12/01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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