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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夏曼.藍波安】
「當然,」老人又給了他一百元,說是幫忙存款的仲介費用,夏曼‧安睨尼斯很愉快的看了坐在旁邊觀察他們的安洛米恩一眼,眼神傳遞的訊號煞是勝利的表徵。看在安洛米恩的眼裡,就是「劣質的正常人」的表現。郵局在星期一的上午,左右邊的巷道蹲滿許多前來郵局提款存款的族人,安洛米恩一人坐在一旁觀察眾人群像,數位鰥夫圍繞成一個群族,間插些六十五歲以上歲數的祖母級之寡婦,他們都互相觀看彼此間的存款簿,存款簿內的數字讓他們酒足飯飽,臉上暴露滿足感的笑容是他們前輩沒有過的歷史經驗,郵局可以拿錢也可以放錢,多少也降低了他們上山採收地瓜芋頭的辛苦。

而我那位遇漢人不淑的堂妹回到蘭嶼家後,就在居家關懷協會的邊角做起賣滷味,兼賣保力達、啤酒的小本生意。這一天,就是星期一讓她非常非常的忙碌,端著滷味,腋下夾著賣保力達穿梭在眾人群像,忙著看老人家喜樂的臉譜,嘴角不停的說「省點錢、省點錢」,「是的,今天是喝酒日,喝酒日,為了慶祝存款簿首次提領錢的儀式」。(注3)遺憾的是,我的堂妹未曾恩賜些滷味,或是酒給她那位小學同學安洛米恩,當然安洛米恩自許為「優質的神經病人」,他的傲骨就是拒絕接受他人送的食物,或是菸酒,他寧願挨餓拒絕吃酒桌上剩餘的滷味,除非你端完整的一盤,或是完整的一包菸給他,他才會接納你的善意。

我堂妹問他,說:「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在觀察人性的醜陋。」

「觀察到了嗎?」

「有啊!」

「在哪兒?」

「在你的攤位上,那些原初型騙徒的吃相啊。」

是的,那些原初型騙徒的吃相令他厭惡,平常這些人沒有喝酒時一無是處,得過且過,喝酒時大放厥詞,吹著二十幾年前年輕時在台灣耍流氓時的「英雄故事」,二十幾年後的今天在蘭嶼,連一條魚也不會抓,這是被部落的人瞧不起的主因,但他們看不起的對象轉為安洛米恩型的精神病人。這些人過去在台灣耍流氓時就已經認識了,今天從他自己的部落來到郵局幫老人提款存款,而後抽些五百或是一千的佣金,在我堂妹露天的攤位敘舊,唱著六、七○年代的流行歌,你一句,他半首,就是沒有唱完一首完整的歌詞。從那時候起,我堂妹方察覺這些安洛米恩說的「原初型的騙徒」就是經常在她這兒賒帳的敗類,也才體會為何安洛米恩瞧不起他們的理由,況且安洛米恩還會潛水抓章魚,挖五爪貝賣給她掙些錢,然是「原初型的騙徒」呢,真的是一無是處。

過了正午郵局拉下了鐵門,兩邊巷道人潮享受秋日陽光直射的溫煦,沉醉在醉酒時的溫度,耆老們一個群族接著一個群族把酒言歡,微醺號角鳴起,敲開心中古老的詩歌,眾人接喉合唱,唱出了歌詞優雅的古調,於是酒精解開了族人在路邊任意吟唱古謠的禁忌。除了我堂妹的攤位外,其他的攤位也聚集了人群,於是攤位成為我們島嶼近年來吟唱古謠的新競技場域,神聖的歌會轉為通俗,少了優雅虔敬多了許多內在歌詞較勁的酒味。男的女的老人唱著屬於他們那個世代的古謠,歌聲來自於郵局的四方,五、六十歲的男女也唱著古謠,以及他們那個世代的台灣流行歌,原初型的騙徒也是如此,但多了幾些閩南語歌,眾人在此時,樂在酒桌真的忘了還有明天,這些群像看在安洛米恩眼裡也就增添了他的憂傷,加上那群瞧不起他的原初型的騙徒醉酒唱歌的醜陋樣,心理的感受五味雜陳,說是困難上天堂的人類。

我弟弟拿了一盤滷味,兩罐啤酒給他,他清醒的笑容回道:

「謝謝你尊重我的食物。」

「無須如此客套,這是看在我們同為漁團家族(同氏族)的情誼分上,你就不要把這個休息在你心裡。」

安洛米恩露齒含笑有些靦腆,在接受與拒絕的循環表情還可以感受出他的樸實與真情,當然我弟弟還附帶兩罐啤酒(注4),可恨的是,他挑選了原初型騙徒喝酒桌,距離他們約是三公尺的地方,就坐在水泥地上,似有挑釁的意味。那些人、這群人,眾群像展演著河口的淡水與海水匯聚時的現代劇場。

優質的正常人也圍繞為一個群族一個群族的,他們的眼神憂患多於喜悅觀看那些人、這群人,說是三千六萬塊到了他們書裡,也許只有六十三天期限存款簿又將歸於零吧。他們的國宅裡除了電視電燈外,一些現代化的電器用品都是多餘的,不過對於那些曾經自封為流氓之輩的,多了一項自傲的產品,喝酒時經常擺在桌邊,也經常沒電的手機。

郵局裡的存款原來是使用於救急的,可是郵局成了那些人、這群人順便領錢以及順便買醉的空間場域。那幾天,台灣來的局長因為不理解達悟人的習性,納悶於賠賞金全額提領,而後又全額存入,弄得他焦頭爛額。幸好,我那表弟,自封為優質的神經病患者安慰他說:「辛苦你了,局長。」

局長搖搖頭說:「謝謝你的話。」接著安洛米恩,說:「這是我的新存款簿,麻煩你幫我寫提領一千塊的數字,因為我看不懂漢字。」

局長抬頭看了他一眼,久久的搖搖頭的說:

「是你啊!masaki(喝醉)了喔!你。」

「沒有啦!才兩罐啤酒一罐米酒啦!」

局長又左右搖搖頭,說:「是啊!是啊,沒有啊,你masaki。」

安洛米恩像是正常人似的走出郵局,正好巧遇已六分醉的夏曼‧安睨尼斯,他心中劣質的正常人,原初型的騙徒,走起路來像是剛游出礁石洞穴的海鰻,對他說:

「你怎麼不叫我幫你領錢呢?」

Chi…ei, jimo.(你啊,少來這套。)

安洛米恩把存款簿、印章用兩個塑膠袋包裹好放進業已被柴薪燻黑無數年的塑膠皮包,然後走去雜貨店買給自己喝醉的飲料、香菸,再走回他原來喝酒的水泥地上繼續觀察夏曼‧安睨尼斯那邦人。那邦人和三四位已為人祖父的鰥夫混桌,如同他們酒桌上混雜些各自嗜好的酒類,他們喝到七八分醉酒的程度時語言的雜亂恰如海浪退潮期間逆著潮水游很迅速的讓人疲累喘氣一樣。彼時約是午後三十分又三時,海平線上的釣竿很快就會碰觸到夕陽的時段,安洛米恩觀察那邦人如何結束讓人疲累喘氣的對話,然是,他經常沒進食而扁平如衛生棉的腹部承受不住忽然豐富的食物,弄脹了他的胃,於是躺在水泥地上繼續聽著那邦人的胡言亂語,自己也開啟了胡言亂語的閘門,在水泥地上仰天說著凡人在天堂的故事。

於是,那邦人似是清醒的說:「安洛米恩開始神經病了,你聽,他說他在天堂的故事……」夏曼‧安睨尼斯扭轉纖細的頸子,腫脹的腦袋,泛紅的雙眼看著他說:

「Chi…ei, jimo.你上天堂的話上帝會排糞氣的對僕人說:『們抓錯人了,是夏曼‧安睨尼斯才對。』」於是那邦人喝醉樣子也胡言亂笑,弄得我堂妹抱著小腹彎腰捏掉鼻涕,真是的,神經病的鬼星期一也出來捉弄凡人,她說。

在公車來了之後,許多的耆老微醺的回到自己的部落,提著從雜貨店買來的雜貨,幾家雜貨店人進人出的熱絡譜出了族人對外來物資依賴的深度表,也刻劃出了幾家店家老闆的深痕笑容。秋分的夕陽此時顯得特別溫熱,而星期一的酒也特別的順口,滷味也塞滿了腸胃的隙縫,夕陽終究沒等著那邦人、安洛米恩清醒而逕自的下了海。

最後我的堂妹清掃桌下的垃圾,剩下兩位原初型的騙徒,以及夏曼‧安睨尼斯三人低頭向酒桌不斷的敬禮,安洛米恩也繼續躺著說他上天堂的故事。很可能的事是,這群人在下個月初的星期一還會在郵局的河口繼續回憶,誇大的討論昔日在台灣耍流氓的故事,說給另一組存款簿漸漸退潮的鰥夫寡婦聽,當然自封為「優質的神經病人」安洛米恩也許會缺席參與展演後現代版的,經常重複的劇本與準演員,不過會以觀察者的田野身分出現在觀眾席上等待夕陽落海,延續他瞧不起劣質的正常人的筆記。

注:
1.醫生證實我表弟是非暴力型的精神幻想症;達悟人傳統靈觀信仰視為不正常的人類,頭殼受月圓月缺控制,達悟人沒有幻想症的辭彙,所以我們分不清醫學上的精神病與神經病的定義,傳統上視為不正常的人類,全都歸類為「神經病」,便利區分正常與不正常的人。
2.我孩子們的媽媽的弟弟,簡單說,就是我內人的弟弟,達悟人不說內人,或是妻子,或是內兄之類的,主要是因為我們有了小孩後,連結的親屬關係是,視兄弟姐妹的孩子如己子,所以我孩子們的媽媽的弟弟,我也視為自己的親弟弟。
3.達悟人如果每做第一件事,諸如第一次提款,非得買些東西慶祝,稱之minyanyaw,又如第一次潛海用新魚網捕魚,所有的漁獲應與親友分享,全部吃完,象徵如湧泉源源不絕。
4.達悟人的習慣說是滷味是菜,啤酒是地瓜的象徵,或云淡水與海水攪和適中,是達悟人山海的均衡概念。

作者簡介
夏曼‧藍波安,一九五七年生,蘭嶼達悟族人,淡江大學法文系、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畢業。曾任國小、國中代課老師,台北市原民會委員,公共電視原住民新聞諮詢委員,「驅除惡靈」運動總指揮,行政院「蘭嶼社區總體營造委員會」委員。目前專事寫作。曾獲吳濁流文學獎。著有《八代灣的神話故事》、《冷海情深》、《黑色的翅膀》、《海浪的記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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