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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的蘭嶼郵局 (上)

‧聯合文學 2008/02/14
傳送的訊息很快的被風吹到在山裡工作,在海裡抓魚的族人耳膜裡,好似強度颱風來臨前人人緊繃的做好防颱的工作,等著颱風似的情緒;然是,不一樣的現象是颱風帶來農作物的災害,金錢可以刺激腦神經需求的多元慾望。


【文/夏曼.藍波安】
蘭嶼郵局在發生了台電核廢料場發放輻射傷害,每人三千六萬元的「賠賞金」,以及三千元的「老人年金」之後,郵局成了在地交際的匯聚場域,展演著新台幣永恆流動的提款與存款之劇情,帶動了族人與金錢既親密又疏離的劇場,以及劇場外圍與金錢直接有關係的小本生意,就像許多山溝的小溪流匯聚成河流一樣,在入海口孕育了人文與自然生態的多樣性。於是新台幣的多寡快速粉碎了傳統達悟民族「優質的」漁團家族的緊密濃度,好似海口領域的Mapayit(海水太鹹)與Matavang(淡水太淡)正在淬鍊著這個民族涵化轉型時血脈基因的濃稠、稀疏,因而我們的島嶼也掀起了後現代故事的起源,相信這個行動舞台劇,將由簡而繁沒有結局的一天。

郵局面海的左邊是蘭嶼居家關懷協會,以及蘭嶼衛生所,再往左就是「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蘭嶼指揮部中心」廢墟,右邊有三家雜貨店,一家海鮮店,一家早餐店,正南有兩家麵店,一家滷味攤,檳榔攤。當然面海背山的是族人的家屋,包括我家。這些店家距離郵局僅僅十來公尺,還有一個主角固定停在郵局正門,會說些些達悟語的漢人開的流動菜車。於是這個「出入海口」的人群說著達悟語、國語、閩南語、英語、日語,同時也是部落裡的小學生上下學必經之路。當然,對我而言,更是我上山下海,回家時必經之道。

劇場的故事很多,就先從提款存款說起:

各部落的村辦公處廣播:「我諸多位的祖父祖母們,我諸多位的叔叔阿姨們,我諸多位的哥哥姐姐們,村辦公處報告!村辦公處報告!還沒有可以拿錢的書(存款簿)的人,趕快去工作(辦理存款簿)放一百塊在你的書裡,因為核廢料的錢已經放入你郵局的書了,你們去看看你們的書,看看台灣政府有沒有騙你們的你勒斃(錢)……但是今天不要去,星期一才去。要變很好,你們,那個你們的肉體(請多保重),我十二指腸的兄弟姐妹們(鄉親們)。」

傳送的訊息很快的被風吹到在山裡工作,在海裡抓魚的族人耳膜裡,好似強度颱風來臨前人人緊繃的做好防颱的工作,等著颱風似的情緒;然是,不一樣的現象是颱風帶來農作物的災害,金錢可以刺激腦神經需求的多元慾望。等待、等待、等待總是烤著我十二指腸的兄弟姐妹們內在的耐性,煙燻著人們的心理素質,這是真的(當然你可以質疑我的敘述)。

在我們的島嶼,颱風來臨前最先預告訊息的就是「水世界裡的沙丘」,潛水人一看沙丘被海攪拌不規則的軌跡,混濁面由內往外海擴散,沿岸潮流朝外流動,我們便知在近期內有颱風。等待、等待、等待總是烤著我十二指腸的兄弟姐妹們的耐性,煙燻著人們的心理素質。

我遠親的表弟是極度期待你勒斃的人之一,對我說:「我們是優質的神經病人(注1)(視我跟他同類型),他們是劣質的正常人。」原初我以為,這是神經病人普遍的心理反應,把尊重他的人視為同類型,降低他神經病人的自卑指數。後來我表弟跟我敘述他祖先是如何如何時,方理解他所謂的「優質的」與「劣質的」意義,原來他知道他有顯赫的家族史,過去家族名望的優質基因,演進到他這一代轉化成難以解構的巫術咒語,他為自己辯解的觀點是:出入海口的劇場,就是現代與傳統攪拌下的產品,所以他泛黃的眼眸視網還有黑色的皮膚。「哈哈……你是優質的神經病人,」我說,哈哈……他立刻的用手拍下跟他小腿一樣粗的大腿,又說:「除了天空的眼睛知道我的存在外,這個島嶼你是最屌的人。」Chi…ei我說在心裡,我笑在臉上。

是的,被我表弟說中,許多「正常人」的胃壁激起了不規則的蠕動,不時的前往雜貨店,賒帳些可以撫平凹凸胃壁的雜物,賒些可以很快忘記等待的酒精,彼時是雜貨店老闆年度裡最多笑容的日子。可以想像的是,他們也在等待諸多人群列隊還帳,如同郵局存款提款的模式,送書給錢,給錢送貨。當然,給錢取貨是現代化基本的交易行為,只是到你手中的,進你腸胃的「貨」都成了有形無形的垃圾,此時通常已經失去了感性的餘地,理性的節奏。

星期一的凌晨我部落裡的雞刻意忘了叫醒睡夢中的族人,聽說其他部落裡的雞也是如此。我遠親的表弟,他那種好像一生沒有吃飽過的臉部表情,雙手交叉放在臀部上方,走起路來活像是我欠他百萬似的,讓我難以辨認「優質」與「劣質」的定義。他身上的衣物如同城市街道邊的乞丐,氣質就如我們島嶼的冬天,多了一些讓我疼愛的憂鬱,又前來我家對我說:「公雞偶爾叛逆並非是一件壞事啊,更何況星期一的午後公雞被燒酒雞之機率是如此的高,牠們當然也會恐懼啊!」當然,又被他說中了,擬人化公雞,畢竟他是心理優質的人,也是諸多喝燒酒雞的人之一。這個時候,我不得不承認他優質的語彙,夾著簡單又深沉的哲理,吸引我進一層次的解讀他心裡的話,某個視角來說,我像是他的精神科醫師似的。

星期一的蘭嶼郵局尚未拉起營業的鐵門之前,深植於達悟人餽贈禮肉的傳統禮俗展現得宜,由最遠的部落之鰥寡弱婦排前,而後依序。可是,不是人去排隊而是東西幫人佔先後的順序。郵局小小的可活動的空間擠滿了人與雜物,局長形容說:「飛魚靠岸撿黃金。」

郵局亮麗光滑的磁磚地板列印著不斷移動,腳趾頭指向五方的腳掌,沙灘上的腳印被海浪撫平感性溫馨,磁磚上的腳印複印又複印,重重疊疊的印記是存款提款的紙張著實記錄雛型的富有與貧窮的圖表,刻劃著向錢看起後優質的與劣質的差異曲線,將來我們的島嶼也許會有一家銀行吧,我想。郵局湧進人潮,宛如蜜蜂似的各自築起自己的財富目錄,嗡嗡嗡傳遞訊息的聲音像一首悠揚的藍調,旋律的悠揚寫在人們臉上擠出的皺紋線條,這個事實敘述著達悟人集體的貨幣存款的年代降臨了。然而,腰部以下的布料有些是穿著上百年的不知是何處撿來的裙子,以及男性圍繞腰間編織海浪圖案的丁字褲,每個人,所有的人都有了自己「書」,這也表示以物易物的原初經濟的交易行為開始認同了「書」內的數字,實質的財富,傳統原初食物的分享信仰拐了大彎,退居幕後。

說實在的,我那位表弟絕對是這個劇場的展演者之一,因為在這個事件之前,他沒有辦理過「書」的手續,所以查看「書」內的數目具有進出郵局大門的正當性,這個正當性是他生平的第一次,而不是神經病人怪異的行徑。其次,他的「優質」性格,就是特別喜歡「觀察」,觀察他觀念裡那些「劣質的正常人」的言行舉止,作為他瞧不起他們的正當理由。這個時候,我弟弟(注2)也出現在這個劇場裡,另一個敘述者,我的那位神經病的表弟,安洛米恩稱他為「優質的正常人」,說是我弟弟在蘭嶼機場上班很尊重他。我弟弟把我拉到可以觀察劇場真實劇情展演的地方,就是檳榔攤前的酒桌,離郵局正門只有三、四公尺,面海右邊的巷道可直通我家,當然巷道也擠滿了已經領錢的,以及還沒有數到錢的耆老,於是安洛米恩之經典名語:「優質的」、「劣質的」很自然的形成一個群組一個群組的,物以類聚,這個時候,我弟弟創了另一名詞,說是「原初型的騙徒」。

「原初型的騙徒」是單純型的騙徒,心腸不太壞,眼臉不善良,不熱中公共事務,個人主義高,好逸惡勞,在沒有酒精時的正常狀態,言語優雅附帶自卑,由於會寫提款時的阿拉伯數字,成為不識字的耆老們之好幫手,託付領錢的仲介者,也成為他做「善事」,淹沒自己一無是處的證據,以及對自己生命還存在的動機。然而,每當酒蟲作祟時,即時買醉,言語高亢似是無所不曉的智者,方圓十里都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熱情有餘,存款不足五百元額。傳統上,有些人兒時正常長大後轉變為不正常,是因為他們的靈魂被詛咒,被詛咒的重量也因人而異,較輕者為原初型的騙徒,說是沒有實力獨來獨往,常常自己主動陪坐在正常人酒桌的外圍;較重者如我表弟,安洛米恩,自尊心強,獨來獨往,不向他人討菸酒。

安洛米恩像是過動而不安的小狗,沿著郵局外圍的路觀察人們提款後的劇情,走著走著,然後坐在地上,斜視他眼中的原初型騙徒,屬於劣質的正常人,彼此的間隔約是四公尺。年約四十來歲的男子牽著行動緩慢的鰥夫手臂,然後坐在太陽日曬不到的牆角。老人緊握著手中的紙鈔委婉的要求中年男子撿些如手掌大的碎石,然後一同抽菸張望四周,中年男子顯然比平常勤快很多,溫馴,那個人就是夏曼‧安睨尼斯。

「還沒有嗎,你的你勒斃(錢)?」鰥夫老人問。

「還沒有,老人們先領,他們說,台灣的政府。」

「原來如此。」

「這全是一千元的紙鈔嗎?」

「是的,叔叔。」

「賠賞金多少錢?」

「他們說,三千六萬塊。」老人在地上用石頭壓住三千六萬塊,又對中年男子說:「看看我的書裡有還多少錢?」中年男子看了存款簿回道:

「十三塊還有六百還有四千以及八萬塊。」

「那是正確的數目,」老人說,之後中年男子又遞了一根菸給老人,然後老人用石頭壓住五千元,以五千元為一組,另一組五千元又用石頭壓住,秋日的陽光畢竟是溫暖的,風從郵局北邊吹來,石頭一定的重量只翻起新台幣紙鈔的角邊,老人總共用十二個石頭壓住紙鈔,用十個手指算,加上兩個腳趾頭,最後一個石頭壓住三千元,說:

「沒有錯,台灣政府理賠的錢,三千六萬塊。」接著老人拿了一千元給夏曼‧安睨尼斯,請他快跑到雜貨店買三包長壽菸,保力達兩瓶,還有一罐米酒,還有一百元價值的滷味。在喝酒之前,老人又麻煩夏曼‧安睨尼斯說:

「這些五百一千六萬塊我要放在我郵局的書裡,在每週一我會來紅頭部落看看它,一千餘元是我這個月的零用錢。」

「當然,可是我要拿一百元去加油,否則我們怎麼回朗島部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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