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大半年,總算又等到張的文章,現在另一個要等的大概是她的小說~
說起來,我愛張惠菁的小說甚過散文,可能散文篇幅太短,常常她說完某些情緒後,篇幅就沒了,以至於看她的散文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似的。但是不管,我就是愛她那種帶點魔幻的冷靜寫實筆調。況且,村上也說長篇是從很多小短篇發展出來的,反正都等了這麼多年,再等久一點大約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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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
張惠菁 (20080413)
中時周日專欄/三少四壯集
夢裡他聽見一棵樹對孔雀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就是這樣存在著,就是這樣消失了,沒有關係。
老古對孔雀說,妳總在別人的夢裡行走,什麼時候讓人進妳的夢境去?
一到四月,雨下個不停。這濕潤的季節也是樹木抽芽生長的時候。孔雀小時後住的巷子,有許多老樹。一到雨季,潮濕的水氣裡飽含樹皮與芽葉嫩尖的味道。第一天下雨,茄冬樹細碎的穗花落了滿地,還是活的,還沒有完全與母體分離,在地面新鮮地青綠著。第二天下雨,更多的穗花落地,巷子的綠地毯又鋪厚一層。第三天以後,味道就變了,剛落地時的新鮮香氣不再明顯了。孔雀放學時總會走過這樣濕潤而充滿植物芳香的巷子,樹的母體與落英還在彼此對話,孔雀覺得被包裹在那些對話裡。許多幻肢在呼應著母體的夢,許多落葉還在樹蔭下光合作用。
那時孔雀還是個小學生,放學回家要排路隊。她的同學一出校門就鬧開了,拉頭髮,扯書包,喊對方最不願意被叫的綽號,拿裝便當盒的袋子互相甩打,尖叫。他們踩踏在澤濕的、感覺像要生出苔蘚的路面上,東竄西竄,大聲喊叫。他們是如此無懼於發出聲音,施行創造與破壞,彷彿他們都是神祇,宇宙是他們空盪盪的遊樂場,隨便幹什麼都行。孔雀無法像他們一樣。在這樣的雨天裡,樹木的存在會蔓延到空氣裡。那高密度的、無形的存在,難以忽視。她吸進帶潮的空氣,心臟隨時要漏跳一拍似的,被大氣裡太多的訊號觸動了。
那時她還說不出這樣的形容,後來她會說像是走在樹的夢裡。
它夢見才剛開展的雨季。雨季過後還有更多的雨,這將是颱風頻仍的一年。在夢裡它接上遠方的海洋的鹽味,鹽味裡一隻信天翁漂浮在洋潮匯流的海灣上空。孔雀知道那是樹的預知夢,它甚至預知了自己的死亡。信天翁折返南方的冬天,有人將要帶來政府公文和電鋸,把它的枝幹都鋸掉。他們說為了拓寬馬路,要把這棵樹遷到森林公園裡去,銅像旁邊的位置。但樹已經知道,它將無法在這場遷移裡生還。
第二天路隊長向老師報告,孔雀一出校門就脫隊,她在一棵樹旁停下來,不走了。路隊長威脅要記她名字,她只是不理。
老師已經存了四筆關於孔雀這個孩子的奇怪行徑。在老師心目中,一個孩子有了五筆以上的紀錄,就值得她給孩子的父母打電話。老師的腦子裡有這麼一個帳本,紀錄班上每個孩子值得嘉獎的行為、需要糾正的行為。但老師的帳本並不是用excel檔案做的,這些紀錄的累加,也並不總是以一加一等於二的算式進行。有些事情被放大,有些事會被縮小,有的一件就有五件的效力。
老師的電話接通孔雀家的時候,孔雀的媽媽正整理行李,要離開這個家。這通電話,像是最後一件塞不進皮箱的什物,她再也處理不了了。孔雀的媽媽木然地聽完老師請她去學校一趟,談孔雀最近行為的要求,木然地同意了老師提出的時間。掛上電話後她提著行李走出家門,第二天她沒有去赴老師的約,也沒有回來。
老古對孔雀說,妳總在別人的夢裡行走,什麼時候讓人進妳的夢境去?這樣說時,老古正在做一個關於南國雨季的夢。夢裡他聽見一棵樹對孔雀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就是這樣存在著,就是這樣消失了,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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